文 / 夜璃緋
初春的早晨,尚帶著冬末微寒的風自未關緊的窗櫺徐徐沁入,拂動薄薄輕紗如白翼飛揚,吹滿一室東來的春意。
向來怕冷的他自沉沉的睡夢中轉醒,迷迷糊糊地拉高被子,復又閉上了眼,直到什麼絲絲縷縷在露出被子的半張臉上若有似無的劃過,受不了這種搔癢感才不情不願的睜開眼。
「早安,親愛的恭彌。」身旁一手撐額俯視的人淺淺地笑,語畢同時低下頭在頰上輕輕一吻,幾十年如一日。
本該因為被吵醒而發難的人難得溫順地任由對方動作,一雙灰藍的鳳眼安靜地凝視著那張終究讓歲月留下痕跡的臉,然後伸出手,掬起一縷雪白的稀疏的髮,緊緊握在手心。
「……早安,骸。」
我不求所謂海誓與山盟,只想和你一起變老,直到盡頭。
哇喔,有本事你就一直跟著吧。
宣佈退出彭哥列的時候,他們45歲。
這項消息理當震驚了整個家族上上下下,誰也想不透兩人何以在正值提拔後進的黃金時期,毅然瀟灑的離去。
當時十代首領帶著一貫包容溫潤的笑容表示,「誰叫他們是那樣無拘無束的雲和霧呢。」
但若由兩位當事人來說,所謂的契機也不過是那麼一句話,發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六道骸躺在簷廊上枕著雲雀恭彌的腿,任由太陽將自己烘得一身溫熱,「恭彌,我們離開彭哥列好不好?」
這像是一時興起的玩笑話在此時聽來似有幾分認真,雲雀恭彌僅是正在給對方順髮的手微頓莫約半秒,「嗯,好啊。」他在一片深藍中挑出幾根燦亮的銀白,是已經回不去的流年。
說起來退休後的生活也不是那麼的無聊,挺悠哉的,而且充實又規律。
每日定時切搓取代了打打殺殺的任務,陶冶心性的茶道花道取代了滿桌子的公文報告,銀白素雅的戒指取代了彭哥列指環安然地套在彼此的無名指上。
有時什麼都不做的下午,他們會並肩坐在簷廊上曬曬太陽,雲雀恭彌聽著六道骸從西北扯到東南,身旁放著一只餘煙裊裊的陶杯;或者手牽著手,悠悠晃晃的在附近公園裡散步餵餵鴿子,身後總有兩隻鳥兒跟在身後低低的飛。
──儘管生活作息本來就亂七八糟的某人在剛開始真的給它有點難以適應。
「果然是草食動物。」這是雲雀恭彌見著一早起來就病懨懨地翻躺在和式地板上枯萎的六道骸,不冷不熱地瞥了眼後所下的結論,「別忘了等等還要打一場。」
「知道了……」
於是乎,完全無法反駁的六道骸,只能在哀歎自己不爭氣地敗給調整作息之餘,努力跟上這種絕對健康的生活步調。
×
一直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下去,陪伴著最愛的人以及兩隻跟了他們幾十年的鳥兒。
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
然而這樣的藍圖卻止於退休後的第二年,兩個小傢伙始終無法跳脫命運的框架,與千千萬萬的生命一樣,終將歸於塵土。
──他們的未來終究有了無法填補的缺憾。
雲雀恭彌為此消沉了好一陣子,儘管逐漸蒼老的他的身影依然那麼堅挺那麼高傲,但當生命中缺失了一角再也無法完滿,那雙清澈的眼仍是被滿滿的悲傷失落給掩去。
即使走過六世輪迴的六道骸早已見慣了生命的興衰,但看著這樣的浮雲,說不心疼絕對是騙人的。
同時,這也讓他們不得不正視,那在不久的將來同樣必須面臨的──
「總有一天你也會離開,像牠們一樣。」空洞的眼凝視著櫻花樹下兩塊小小的石碑,雲雀恭彌的低喃被風剪得破碎。
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觀念思想也跟著圓融起來,就算曾經那麼強大執著唯我獨尊,有些事依舊不是憑一己之力就能改變。
例如歲月的流逝,例如雲豆與骸鷹的離去,例如……
「不會的,恭彌。」自後擁抱近來憔悴消瘦的人,六道骸將臉頰貼在對方的髮上輕輕地說,「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你看骸鷹不也因為怕雲豆寂寞跟了過去嗎?」
不在意雲雀恭彌是否回應,他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們誰也不離開誰,就算是黃泉彼岸,我也會陪你一起走,那個地方我可比你熟多了呢!」
半晌,雲雀恭彌略低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才不怕寂寞。」
「我知道。」六道骸笑著,也不戳破對方一如既往的倔強,「你只是怕沒人給你咬殺會很無聊。」
「……這可是你說的。」雲雀恭彌將手搭上擁抱自己的手臂,悄悄地收緊,
×
隔年冬天,他們在一個下著雪的夜晚,撿到一隻被遺棄在路邊的小貓,毛色是漂亮的黑,小小的像是才出生沒多久,卻是滿身傷痕的倒在忽明忽滅的路燈下,幾乎要被白雪淹沒。
那時他們正走在採買結束的歸途上,六道骸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給雲雀恭彌撐著傘,就怕向來畏寒的人被雪沾了一身濕氣染上風寒。
然而就在快到家的時候,雲雀恭彌發現了這奄奄一息小傢伙,顧不得雪還下著便兀自離開傘下遮蔽的範圍,走到路燈下小心翼翼地將小黑貓給抱在懷裡,「我要帶牠去醫院。」他朝急忙向著自己走來的六道骸開口。
心知對方喜歡小動物的人也不反對,反正離家不遠的地方就有間動物醫院,而且小傢伙受的傷並不重,因為餓了太久又太累才昏倒在路邊,只要好好照顧就會一切正常。
事後雲雀恭彌主張將牠帶回家養,六道骸想既然失去了雲豆和骸鷹,能再有個孩子來陪陪他也是不錯,儘管他明白牠並無法取代什麼。
不過現在他可是有那麼點後悔當初的決定了。
Yuki根本就是一天到晚黏在雲雀恭彌身邊,不跟他親近就算了還老是對他伸爪子示威……這麼強的佔有慾到底是像誰了啊?
就連雲雀恭彌都護著牠,這已經不是所謂吃味與否的問題了,心理上不平衡就是不平衡!
「恭彌現在有牠就不要我了……」某天下午他趁著Yuki睡著之際蹭到雲雀恭彌身邊,摟住腰際的同時將臉靠在對方的頸窩裡,「哪天我們兩個同時遇難,你會先救牠還是救我?」
正在寫書法練字的人,手微微一頓後放下毛筆,扯過六道骸摻著雪白的髮,「少說這種蠢話。」他難得主動在漾著一彎笑弧的唇上輕輕一吻。
×
55歲的夏天,他們領養了一個兒子,8歲,頂著一頭清爽的黑髮和一雙倔強的藍色眼睛,乍看之下與年幼的雲雀恭彌有幾分神似。
也因為這樣,當時雲雀恭彌一眼就很喜歡這個孩子,但對六道骸卻又是足以讓他打翻醋桶的理由一枚。
之所以想養小孩,似乎起源於一年前澤田綱吉帶著庫洛姆前來拜訪,聊著聊著不知怎地就講到他家那幾個孩子去了,現在一個個都已經成家立業,讓他每每提起,臉上滿是驕傲的笑。
或許是被挑起了競爭心?還是覺得養孩子是件新鮮又值得挑戰的事?總之當雲雀恭彌對六道骸說這件事的時候,那一雙紅藍眸子睜的好大好大。
──對他來說,他的一生只要有雲雀恭彌就已經足夠了。
說起來琉生這孩子也挺乖巧溫和的,並不如表面看起來尖銳,至少當雲雀恭彌和Yuki同一陣線時,他總會不忍六道骸一個人蹲在角落鬱悶……雖然父親總是要他別管據說只是在裝可憐的爸爸。
「所以說啦,總覺得恭彌都把重心給他們兩個了……」這不過是句玩笑話,但這樣說著說著六道骸也開始感到淡淡的哀傷與寂寞,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總會有種隨時都會失去什麼的不安。
雲雀恭彌聽了也只是悠悠哉哉地喝著茶,「早就告訴過你,少說蠢話。」然後一眼瞥向不知道又抓著Yuki去哪兒玩到摔得一身傷的琉生,一張小臉委屈地眨了眨眼。
「父親,爸爸……」
接收到彼方擺明「你去處理」的目光,六道骸悠悠嘆口氣,走向那狼狽的一貓一人,「你們這回是又跑去哪裡玩成這副德性啦?草食動物會被你父親咬殺的喔。」
他笑著牽起孩子溫溫軟軟的小手。
×
69歲的秋天,六道骸生了場大病,就這麼毫無預緊的倒下,發著高燒卻一直退不下來,剛送到急診室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失去了意識,讓雲雀恭彌焦急得幾天下來吃不好也睡不好。
「父親,爸爸會沒事的。」在外唸書的琉生一接到消息,也顧不上隔天就要繳交的研究論文,連夜開車趕回來探視,俊秀的臉龐同樣是掩不去的擔憂。
……這算什麼?平常對他們細心照料的人,居然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為什麼總是對自己那麼的不在意?
坐在病床邊的雲雀恭彌疲憊地將臉埋在手心裡,除了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恐懼,他更加厭惡明明察覺到對方身體有異卻未曾留意的自己。
那個時候,為什麼沒有多付出些關心和注意呢?
凝視著狀況總算穩定但依然臉色蒼白、尚未清醒的六道骸,他悄悄伸出手將那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就怕一個呼吸間,說不會離開的人會就這麼到達他去不了的地方。
可不可以,別對他那麼殘忍。
沒多久,他感覺到握在手中的指節動了下,緊閉的眼輕顫著爾後睜開那雙怎麼樣也看不膩的紅與藍,「骸……」他坐到床沿去好讓剛清醒的人能馬上看到自己。
乏力的眨著眼,六道骸漾起一抹虛弱的笑,「抱歉,讓你擔心了。」
看著這只為了讓自己安心的笑容,雲雀恭彌只覺心口處絲絲縷縷地抽疼,「你是笨蛋嗎?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會不知道?」這話不知怎地聽來有點哽咽。
「我沒事的,別難過了好不好?」他不喜歡見雲雀恭彌難過,但這次讓他難過的卻是自己,「再說,還有Yuki和琉生陪你嘛,就算怎樣你也不會……」
「就叫你別說蠢話是聽不懂嗎?!」雲雀恭彌鮮有的激動了起來,那樣的話他根本不想聽,「你明明知道他們無法取代什麼,你明明知道……」
──誰也不能取代你,不能。
「我們誰也不離開誰,這是你說的。」所以,不准你就這麼一個人丟下他離去,沒有你的未來,要他怎麼獨自地活?
沒料到對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六道骸先是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驚覺自己到底是說了什麼傷人的話,「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的。」他柔聲的安撫。
「再說這種話,咬殺。」
「嗯,抱歉。」六道骸收緊握在掌心裡的手,輕輕地笑,「說好的,我不會離開你。」
──予你的約定不能忘記,我只想和你一起變老,直到盡頭。
×
75歲的春天,雲雀恭彌一早被窗外吹進來的風給冷得醒來,才想繼續睡卻又被醒了很久的人騷擾難以繼續入眠。
「早安,親愛的恭彌。」一句帶著笑意的早安及一個輕輕的吻,讓他滿腹被吵醒的不滿頃刻便消去了大半,然後伸出手,掬起一縷雪白的稀疏的髮,任其自指尖如泉似地溜過。
──原來,他們已經一起走過了那麼漫長的時間。
「在想什麼?」見雲雀恭彌一個人呆坐在簷廊上發呆,六道骸靠了過去挨著他坐下,庭院裡由他們在二十五年前一起種下的櫻花樹,正開得燦爛。
「……沒什麼。」淡淡的回應,雲雀恭彌主動將頭靠上對方消瘦的肩膀,安靜的閉上眼,櫻花花瓣隨風拂來,帶著令人安適的涼意。
這是他們這一、兩年來最常做的事。
每天早上醒來互相道著早安,吃過早餐後就像現在這樣,兩個人雙雙坐在簷廊下,身旁放著一杯茶任憑餘煙裊裊飄散在陽光的輝煌裡,就這樣一同看著庭院的風景,渡過每一個春夏與秋冬。
Yuki早在十年前因為不想琉生獨自在外唸書工作感到寂寞,於是就讓牠陪著他遠赴異鄉走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反正這樣子他們也能落得清閒,不需要再有什麼事需要煩擾。
──就只有他和他,兩個人,悠悠晃晃的一眨眼又過了不長不短的十年。
儘管這段時間裡發生過不少大大小小的事,但那緊緊牽著的手未曾放開,一如年輕的六道骸曾在那斷垣殘壁中握緊他的手,道著他們心底小小的願望。
我只想和你一起變老,直到盡頭。
良久,雲雀恭彌低沉沙啞的聲音劃破了沉默,「骸。」
「嗯?」六道骸將看起來昏昏欲睡的人攬近了點,兩人佈滿歲月紋路的指掌緊緊相扣,像是道解不開的鎖,保存著難以割捨的記憶,「肚子餓了?」
雲雀恭彌搖搖頭,「我累了。」真的覺得累了,在這條漫漫的長路上,有個人一直不離不棄的陪著一起走,也已經夠了。
「那恭彌就好好的睡吧。」六道骸聞言釋然地笑了笑,在那閉緊的眼睛輕輕地吻,「有我陪你。」
──有我陪你,在時間洪流中慢慢的走,即使看盡這世間繁華三千,即使看著彼此年華老去青絲成雪,也要牽緊你的手,與你一起走在彼岸花開的盡頭。
||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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